大象新闻·东方今报【在人间】记者 陈思
(杨宝来翻看儿子的相册)
19年了,78岁的杨宝来情绪的闸口似乎还是有一个开关。只要谈及儿子杨松发,她就忍不住要掉眼泪。19年前,杨松发因杀人案被判死缓。但是他却坚称自己无罪,有罪供述皆是因刑讯逼供所致。今年的8月12日,是杨宝来第三次听到了儿子杀人案即将要再审的消息。
因“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江西人张玉环在坐了27年冤狱之后,终于重获自由。宋小女是张玉环的前妻,在当年张玉环出事之后,她一边努力工作慢慢把儿子们抚养长大,一边在努力的上诉、上访,即便罹患肿瘤,也未曾放弃。近段时间,宋小女与张玉环的爱情故事让不少网友泪目。杨宝来与宋小女相比,同样的是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不同的是文盲、单身、无工作、高龄的杨宝来,为儿子奔走的19年,更多了一种盲目的悲壮。
前女友被砍三十多刀杨松发被指是凶手 19年后最高法指令再审
8月12日夜晚,有人将律师说杨松发杀人案近期将开庭重申的消息,转述给了杨宝来。这已经是杨宝来第三次听到“杨松发杀人案马上要重审开庭”的消息。
2019年4月1日,杨松发的申诉代理律师吴丹红收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发出再审决定书:指令天津市高院“另行组成合议庭对本案进行再审”。指令发出的依据是,最高法认为杨松发“故意杀人罪的事实不清,主要证据之间存在矛盾。”
天津高院相关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再审决定书去年已经送达杨松发本人。目前,此案再审合议庭已经组成,正积极审阅案卷。具体再审时间他并不清楚。
吴丹红律师告诉记者,案子的再审进程并不顺利,本来说2019年12月份再审,后因故调到了2020年1月。不料疫情爆发。直到几天前,他才又一次接到法官的电话,被告知,案子近期就要开庭了。
或许是期待落空过,所以杨宝来情绪波动不大,但她仍喝了一两白酒。恰逢儿子打来电话,杨宝来说“我在吃饭,让记者给你说话。”可记者第一个问题还没问完,就被杨松发急促地打断:“谢谢您,但是把电话给我妈吧,我只想和她说说话……”
入狱后喊冤19年,这是他第一次可以直接面对媒体发声,不过杨松发放弃了。“妈,吃了没,都吃的啥……”他把一个月仅有的三分钟通话时间,都用在和母亲这些看似毫无意义的对话上。
杨宝来还记得,2001年3月的一天,电视新闻中说,3月16日,捕鱼的村民在天津大港联盟村南的青静黄河里,打捞出一具女尸,头上和身上分别被砍了十多刀。“谁的心这么狠”,杨宝来说,当时自己嘀咕着打算凑近去看的时候,画面已经一闪而过。
杨宝来当时并不知道,新闻中的死者,是她儿子杨松发曾经的女友刘彩菊,她更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被认定为凶手。
因手段残忍、性质恶劣。2001年的这个案子,可以说是当年天津大港最轰动的一庄刑事案件。
在一审判决书中,天津二中院认为,杨松发“为摆脱与被害人的恋爱关系,持凶器朝被害人要害部位多次、重复砍击……”
据一审法院天津二中院认定的作案过程是:“2001年3月2日,杨松发从天津市大港区光照汽车租赁服务部租用了一辆红色大发汽车。3月3日,杨松发带刘彩菊开车外出,途中,两人因故发生争吵,当车行至大港区联盟村南青静黄河北岸土道时停车。两人下车后,杨松发持事先准备好的菜刀朝刘彩菊头部、双臂猛砍,先后两次将刘彩菊砍倒,后经拖拉于青静黄河内抛弃。”
天津二中院一审判决:“其犯罪情节、后果均属特别严重,应依法严惩,判处死刑,但鉴于本案的具体情节,被告人杨松发尚不属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犯罪分子,可判处死刑,缓刑二年执行。”一审过后,天津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提出抗诉,认为一审量刑畸轻,杨松发也否认犯罪,提出上诉。2007年12月20日天津高院作出刑事裁定,维持原判,并核准天津第二中院对杨松发的死缓判决。随后,杨松发被投监执行。
(杨松发照片)
疑无关键物证 律师指出有四大疑点待解答
天津大港,因石油而兴。
1964年早春,7700余名参加过大庆油田建设的石油工人,挥戈南征,奏响了渤海湾石油勘探开发的序曲。其中两名裹在滚滚人流中来到大港的石油工人,就是杨松发的父母。生活在大港的居民,或多或少都与大港油田发生着关系。杨松发与刘彩菊,也都是天津市大港区中石化四公司三和实业公司的工人。
杨宝来说,2000年夏天,杨松发通过下班后一起兼职跑出租的朋友刘发,认识了刘发的妹妹刘彩菊。刘彩菊爱跳舞,杨松发和刘发那时常送她回家。对于刘彩菊与杨松发二人的关系,杨松发证实,两人同居过。而在2001年三月的时候,杨松发在与林某交往。
杨宝来认为,首先这个杀人动机都没法成立。据她回忆,在刘彩菊与杨松发恋爱期间,刘彩菊在美发店工作过。刘彩菊非让杨松发烫头,说这种发型更时髦。但是刘松发因为自己已经35岁了,害怕烫完头太不得体,就劝说杨宝来去刘彩菊店里烫头。“我想问问刘彩菊有没有真的打算和刘松发结婚的意思,于是就去了,过程中就问她对结婚对象有什么要求,她说,结婚要是红本本。”
后来有人给她解释,只有大学生才有红本本,她才明白刘彩菊并没有与杨松发结婚的打算。因为自从早年老伴去世后,仅靠每个月几十元的补贴,她实在无法供应四个孩子读书,考大学,更是不可能的事。另外,杨松发申诉材料里提到,刘彩菊的好友胡丽华证词上说:“刘彩菊不愿意跟那个男的(杨松发)了。”
天津一个律师事务所的执业律师告诉记者,此案中几乎没有任何关键性的物证。其中包括,杀人的凶器、租车的合同、路上的监控……如果真的是一起冤假错案,那绝对“冤”和“错”得很彻底。
疑点一:为什么作案现场的鞋印与杨松发的鞋码不一致?
材料显示,侦查机关在案发现场发现了两种鞋印,一种旅游鞋底花纹,长26厘米(欧42码),另一种皮鞋花纹,长21厘米(欧32码)。在申诉时,杨松发的代理律师吴丹红和赵德芳指出,杨松发穿的鞋码是38码。这一点杨松发前妻在接受警方询问时也指出,杨松发穿38码或者39码的鞋子。“从现场遗留的鞋印来看,杨松发不可能是杀人凶手,一个瘦小的男人,穿着不合脚的鞋子,在离家几十公里的荒郊野外实施暴力犯罪,不合常理。”
疑点二:两处物证未找到 作案凶器到底黑把黄把?
对于此案中的凶器菜刀,法院认定是杨松发从死者姐姐家中厨房偷出的。根据刘彩菊姐姐刘彩凤证言:家中有两把菜刀,自从刘彩菊失踪后,发现家中丢了一把。马芳菲指出,刘彩凤的证言中,丢失的这把菜刀是黑色塑料把的,“那把黑色塑料把的菜刀不见了,我在家一直没找到这把刀,另一把黄色木把的刀还在我家”。而在杨松发的有罪供述中,作为凶器的菜刀都是黄色木把菜刀。另外,根据侦查人员出具的情况说明,杨松发作案后,将作案用的刀、铁锹及刘彩菊的大衣、背包抛在一处炼油厂处,将自己的防寒服、裤子、白色旅游鞋及手套抛在在大港电厂处,经多方查找,上述两处因施工物证未能找到。
疑点三:杨松发到底有没有租过作案车辆
吴丹红告诉记者,他在查阅卷宗时,发现案发地只发现了一大一小两种鞋印,但是并没有发现有汽车轮子驶过的痕迹。租车店员工左某在2001年6月说借过车但不清楚是哪天,7月却突然记起了具体日期,但是没有任何租车记录、租车协议依据,且没有任何交通监控。
疑点四:有无刑讯逼供?
记者注意到,在一审、二审的庭审中,杨松发均坚称自己没有杀人,有罪供述是因为遭到刑讯逼供。2016年11月11日,杨松发手写的一份长达25页的刑事申诉书中,有22页都在描述自己被刑讯逼供的经历。
天津市法律援助中心退休律师、二审辩护人马芳菲告诉记者,他曾在案卷中发现,被抓后,杨松发被连续审讯长达49小时——从5月30日15时30分持续至6月1日16时10分。
记者了解到,针对杨松发是否曾在警方侦查阶段遭遇刑讯逼供,二审时进行了庭审。据马芳菲回忆,庭审中,控辩双方进行了当庭质证,证明材料显示,同监室人员徐某刚、侯某和等证言称:2001年7月3日,杨松发被提讯送回后,他们发现杨松发背部有明显外伤。另有一份证据显示,当天杨松发提讯回来,经检查后背胳膊有伤,经询问是办案人员用皮带等物所打致伤,在监室内没有挨打,但证人证言,并未采纳”。
出庭的检察员称,杨松发身上有伤,并不能证明其被刑讯逼供。法院也最终未认定刑讯逼供的情节。
右肾切除左肾囊肿结石不敢治 杨母:希望儿子出狱后能疼我
(杨宝来自制的药酒)
8月13日凌晨三点,杨宝来被膝盖一处钻心的疼痛惊醒。她吃力地将腿抬高,架在床头的柜子上。这样膝盖处的疼痛会稍缓解。但是风湿性心脏病与肾部病变就比较麻烦了,除了药店拿的几种常见的药外,她自己还泡了一桶药酒。
杨宝来的右肾前几年已经因为严重的结石被切除了。她的左肾除了检查出了结石之外,还有个比拳头稍小点的囊肿。医生催了她几次必须手术了,都被她推掉了。“手术后可能就要透析什么的吧,那杨松发怎么办。”她觉得,她这部机器大修大改的意义不大,她只希望儿子如果等到了无罪释放的那天,迎接他的母亲,可以拄个拐杖,但是不能躺在病床上。
今年8月份天津雨水比较多,这种天气,对她这种风湿骨病患者尤其不友好。每次疼痛发作时,杨宝来时常感觉自己是一部年久失修的机器,“大部分的零件都有毛病,一转动就吱哇乱响。”不过30平米的房屋与20平米的雨棚拼凑出来了的房屋,虽然狭窄但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隐蔽。杨宝来可以大声地喊疼,虽然叫不来人床前安抚,但也不会打扰到邻居。
案子刚出现的时候,杨宝来说,自己带着7岁的孙子没少受别人的白眼。早几年的时候,去一趟街,老是听到“杀人犯”、“杀人”这样的字眼往自己耳朵里钻。
杨宝来说,因为老头走的早,自己又因为照顾家庭失去了职工身份,月工资一度只有几十元。因为经济拮据,杨宝来只能考捡些瓶瓶罐罐攒收入。去最高法的火车票是二十块,她必须精打细算,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回不了家。最苦的时候还是在冬天,北方天寒地冻,但是为了省住宿费,她掂着个纸箱子四处找避风的场所。公厕、餐馆后院、公园椅子都曾是她栖身的场所。
日复一日的奔波,让杨宝来落下了一身疾病。即使拄着拐杖,也会突然有一刻,感觉一股钻心的疼痛自膝盖处蔓延,小腿会像少了一截,现在她只有蹬着小三轮车才敢出门。
(刘胡顺到杨宝来家看望她)
杨宝来没有上过学,年轻当工人的时候上过几天夜校。她只是知道儿子很可能是冤枉的,但是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能复印判决书给别人看,给相关部门寄。过程中,有很多珍贵的盖着红章的材料原件,就被她误寄走了。如果不是后来石化公司的一名退休干部刘胡顺一直以来的无私帮助,她还是一个只知道拿着判决结果四处喊冤的老人。现在,她知道了什么叫申诉。她明白了什么是证据。甚至,她还尝试记忆几条法律条文。她说,自己边流眼泪边奔走的前七年,只不过是在做感动自己的无用功。
杨宝来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也很聪慧,为了不让失去父亲的四个孩子被人欺负,还边看武术图书边教孩子打拳,她说,没想到,最有用的武器还是知识。
杨宝来说,20多岁时建设大庆油田,她是最先跟着铁人王进喜一起跳入冰冷的泥浆里的女性之一。现在老了,越发觉得自己没用,如果杨松发出来了,希望他不要再轻易的喜欢一个姑娘了,找一个适合过日子的,好好呆在一起。如果有精力了,最好也可以好好疼爱一下自己的老娘,好累啊……”
在江苏徐州邳州市龙泉泽后园公墓,有一座杨松林烈士墓。8公里的追击堵截,5分钟的生死较量,9颗牙齿被齐齐砍断,37刀和1颗子弹,14米的鲜血淋漓……杨松林倒在了这段他日夜守卫、巡视了无数遍的公路上,生命定格在了4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