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观新闻消息,在寸土寸金的上海华山医院,感染科拥有一整幢5号楼。作为科室主任,张文宏的办公室在顶层5楼,一桌一椅一柜一沙发,已把房间填满。我们聊天时,他轻轻一挥手,就碰翻了办公桌上刚倒好的咖啡。
这间狭小的办公室里,连通着另一间同样狭小的办公室。张文宏说,那是专门留给他的导师翁心华教授的,翁先生80多岁了,疫情前每周会来一两次,打通两间办公室是为了照顾他。“我们楼里都是公用厕所,我在两个办公室中间弄了个洗手池,也是为了方便翁先生。”
张文宏办公室里的这扇小门,连通着隔壁翁心华教授的办公室。摄影:高渊
这是一个周六,我们约好上午10点半,但被人抢了先。国家体育总局和中国足协派人专门来找张文宏,向他征询对中超联赛重启的意见。11点多,张文宏从1号楼走回5号楼,一路拿着IPAD和在上海公共卫生临床中心的专家连线,这是每天例行的会诊,对象是目前还未出院的新冠肺炎病人。中午,复旦大学管理学院来访,双方要合作研发关于疫情的数学模型。下午3点,主题为疫情期间妇幼保健的在线论坛开幕,张文宏是主讲嘉宾之一。
“其实从这个星期开始,我的工作量已经明显下来了。”张文宏打开一个黑皮封面的厚本子,边翻边说,他不是一个特别细心的人,但有空的话还是会记一下每天的大事。翻到了好几页白纸:“这就是我最忙的时候,当时没时间记,预留了几页纸想过几天补记,但连补记的时间也没有。”
这次百年不遇的疫情中,这个自称“长得不是很帅,也不是很能讲”的临床医生,三天两头出现在公众面前,一会儿说“共产党员先上”,一会儿要求大家继续在家“闷”两周,一会儿建议开会跟关系最差的同事坐一起。这些坦率而又充满个性的大白话,在社会上闹出了很大动静,也让他瞬间圈粉无数。
虽然采访主要用普通话,但闲聊时他主动跟我说上海话。这个曾经的温州瑞安青年,18岁上大学才第一次来到上海,他的上海话却很流利。见我好奇于此,他解释说,来上海没多久就能听懂上海话,而开口讲应该是在研究生期间,当时身边的同学好友都鼓励他讲,并没有传说中上海人对外地人讲沪语时音调的苛刻。后来,因为夫人是上海人,“所以在家里也讲上海话,但两个儿子只讲普通话,大儿子在剑桥大学念博士,小儿子还在上小学,他们的共通之处就是不爱说方言。”
对于生活工作的这座城市,张文宏觉得最大的特点是包容。包容他刚开始讲上海话时的不标准,接受他这个小镇青年来到大医院工作,鼓励他这个“个性专家”充分发表意见。
虽然时有打断,但张文宏总能接得上,既梳理了过去这跌宕起伏的五个月,也剖析了这次上海抗疫的核心经验,以及他最近在思考的问题:为什么这么多人听他说话?下午3点半,张文宏送我到5楼电梯口,一边帮我按下行键,一边说:“今天不错,聊了一些深入的问题。”
人物档案
张文宏:1969年8月生于浙江瑞安,毕业于上海医科大学医学系,医学博士。现任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党支部书记、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
第一章:一开始肯定很担心
高渊:现在回想起来,你真正进入“战疫状态”是哪一天?
张文宏:应该是1月13日开始的,因为12日我还在出差。那天一早去了浙江舟山,当地的医学会请我去讲课。他们让我自己定题目,我主讲了冠状病毒的发现和武汉石正丽团队的鉴定。
实际上,我比较早就关注到这个病毒,而且发现它的问题会很大。当时还没有掌握第一手的病毒标本,所以没有着手去弄,但我已经呼吁大家关注这件事。在这之前,我在北京也讲过一堂课,现在网络上还能看到,也是讲病毒猎手,点击量非常高。
高渊:你当上海医疗救治专家组组长,是在上海发现病例之前还是之后?
张文宏:上海确认第一个输入性病例是1月20日,在这之前专家组已经成立了。我有个习惯,每天记录一下当天的事,但1月13日之后几天特别忙,连记的时间都没有。
当时,国家卫健委要求各地上报病例时,先做全基因组测序,再由他们审核。在上海是疾控中心负责,我们华山感染科同时做平行实验。完成测序比对后,上海第一时间报给了国家卫健委。
高渊:一开始,你心里有底吗?
张文宏:没底。上海到底能不能控制输入性病例,全国究竟会蔓延到什么程度,对这些我心里都没底。春节那几天,我一直在想各地的防控措施、诊断体系、网络布局,是不是足够结实,实际上都有很多不确定的地方。
那时候,我就住在上海公共卫生临床中心,市里也整天在开会。半个多月以后,上海的新发病例开始下来,这就证明传播的指数被控制住了,这个时候心就定了。
高渊:那时候,让你们派医生护士支援武汉,派得出人吗?
张文宏:肯定会有担心,我觉得这是常态反应。但随着情况发展,大家都知道必须去,都积极报名。
高渊:你在第一时间说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中国可以在2到4个月控制住疫情。你觉得当时这话说得冒险吗?
张文宏:钟南山院士在1月20日公开说这个病毒肯定人传人,23日武汉封城,我在24日就这么说了。当时这么说确实很冒险,也引起了很多争议,特别是圈内的争议。
但我当时的原话是,可能会出现三种情况。一种情况是如果都非常顺利的话,应该2到4个月可以把疫情控制住;第二种是比较胶着,大概6个月左右控制疫情;第三种情况是控制不住,这个病在全球流行。因为在2009年H1N1流感大流行的时候,美国就是这样的,一开始也是严防死守,到最后没有控制住。
也就是说,2到4个月控制疫情是三种情况中最乐观的一种,因为事情发展总归会有好中差不同可能。后来出乎我意料的是,中国控制住了,世界出事了。
另外,我当时敢这么说,还有一点很重要,因为我在上海,我掌握的情况不仅是医疗救治这方面,还有防控的方面。
第二章:上海做对了什么
高渊:在这次疫情中,你觉得上海的防控难度属于哪种层级?
张文宏:疫情刚开始时,英国《柳叶刀》杂志做过分析,他们认为上海常住人口有2400多万,加上流动人口超过3000万,进出航班又是全中国最多的,所以把上海的风险排在全球大城市第一位。
伦敦帝国理工学院用数学模型测算,如果上海控制不力,会有80万人被感染;如果防控做得不错,应该有8万人被感染;如果做得非常好,感染人数也会接近3万人。而结果是,到现在本地确诊病例在350个左右。
高渊:站在你的角度看,上海究竟做对了什么?
张文宏:针对这次疫情,上海第一时间成立了专家组,后来很快分成两个专家组。我担任的是医疗救治组组长,还有一个组是公共卫生组,组长是原上海市卫生局巡视员彭靖。也就是说,一组是临床医生,负责治病救人;另一组是疾控专家,负责疫情防控。
但从一开始,我们两个组就是打通的,公共卫生组所有的会议我都参加。医疗救治组的专家在郊区的上海公共卫生临床中心,公共卫生组专家在市区的上海疾控中心。我是天天来回跑,参加两个组的会。
过了一段时间,市里正式发文,把“医防融合”的思路制度化了。这两个专家组都设了双组长,我既担任医疗救治组的第一组长,还担任公共卫生组的第二组长,组员也有好几位横跨两个组的,像中山医院的胡必杰医生等就是这样。我们可以把在医院发现的第一手病例在公共卫生组讨论,跟防控专家一起来制定对策。
高渊:这么做能改变什么?
张文宏:这次政府工作报告里,特别提出要改革疾病预防控制体制,完善传染病直报和预警系统。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次疫情暴发初期,医生和防控之间出现了鸿沟。
也就是说,医生是医生,防控是防控,医生发现了病情后,报给防控等他们作出反应,会有一段时间。而防控那里掌握的疫情最新动态,很多医院,特别是非传染科的不少医生可能并不知道,这才会出现武汉的医生被传染的情况。
要说怎么加强预警和防控体系建设,“医防融合”是很重要的一点。对于威胁国家安全的传染病,医生和防控一定要成为一个有机整体,上海这次就是这么做的。
高渊:医生和防控之间容易产生矛盾吗?
张文宏:容易有,因为疫情控制得好,大家都会说是自己的功劳,一旦控制得不好,又容易推给对方。但上海没有,我们是一起的。从来没有谁出来抢功。
高渊:在疫情中你这么敢说,也是因为掌握了全面的信息?
张文宏:照理说,我一开始只是医疗救治组的组长,我出来应该讲这个病用什么药,具体怎么治才对。但是,对我们是怎么治好病的,尤其是针对某一个病人怎么治的,可能只有病人的家属关心。老百姓最关心的是身边有没有人得病,自己会不会被传染,得病后会不会死掉。
所以我始终都在讲怎么防控,因为这才是老百姓最想知道的。也正因为我横跨两个组,了解足够的防控信息,能讲到点上。
高渊:你成为这次抗疫中的“网红专家”,并不仅仅因为你的个人能力和口才,还因为有上海这个“医防融合”的大体系在背后支撑?
张文宏:一个新发传染病刚起来时,我们的认识肯定会有局限,但“医防融合”这个体系能把能力提高。上海把救治和防控两个层面黏合在了一起,我也深度参与了,才使我的声音传得更远。
不然,全国每个省都有专家组,都有组长,怎么轮到我牛哄哄地一直在讲。其实很多专家组长表达能力比我强,业务水平可能比我高,但他们站的点位跟我不一样,“医防融合”大体系让我成了“网红”。
第三章:我是被社会选择的
高渊:这5个月来,你一直在各种平台上发声,不嫌烦吗?
张文宏:我曾经说过,如果说我做的事对国家的防疫工作还有一点点贡献,主要就是跟老百姓的沟通。
我传达的都是核心内容,非常科学的。否则你如果跟老百姓讲,这个毛病没什么的,你们就待在家里吧。老百姓会觉得你在瞎讲。专家跟老百姓沟通,一要权威,二要科学,三要准确。比如,我说夏天到了,这个病不会结束的,中国几乎是我第一个讲的,当时很多人骂我。我还讲了这个病控制得不好,全世界要蔓延的,后来的情况证明了这一点。
高渊:你这么不厌其烦地讲,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张文宏:我用聊天的方式跟老百姓进行沟通,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只是想第一时间告诉大家真实的情况,同时要他们知道应该怎么做,道理是什么。而不是看到疫情很厉害了,我怕说错,怕有舆情,我就先不说,不让大家知道,实在瞒不住了再说。这不行的,我们一直是有一说一。
高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另一种“群体免疫”?
张文宏:我一直认为,“群体免疫”有两种概念,一种是生物学的概念,必须非得感染过疾病或者打过疫苗,才有了抵御力。但现在疫苗还没有,如果全国人民都生一次病,那死亡的人数将是没法忍受的。在我们国家,人民是放在第一位的,就不可能允许有疾病的蔓延,宁愿各方面都慢一点,也要保证不死很多人。
另一种是社会学的概念。在这么复杂的情况下,中国在这么短的时间控制住疫情,这跟全民动员有密切关系。其中,专家和社会大众的有效沟通非常重要。只有让全社会了解疫情发展,他们才能有效做好个人防护,才会有冲上抗疫一线的责任感。在上海,医生、护士乃至居委会干部、警察、海关人员等,无数抗疫民众组成免疫屏障,阻挡了疾病蔓延,这才是真正的“群体免疫”。
高渊:你对着镜头和话筒讲话,跟平时说话有什么不一样吗?
张文宏:平时怎么讲就怎么讲,就像朋友之间的交流。实际上,老百姓可能官话听多了,都喜欢这种简单的沟通方式。现在的传播手段比以前快很多,以前的影像传播还要通过记者剪辑,然后在电视上播放。现在都是赤裸裸地扔到老百姓前面,好就好,不好就骂你,踩死你。
最近我也在想,为什么社会上会这么关注我的看法?我想可能是,大家希望我这个临床医生多发表意见,这样他们能在获得疫情最新信息的同时,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现在需要做什么?这次全国两会上,提出要对公共卫生的直报体系进行改革,我觉得既要公布疫情信息,也要有大家信得过的专家进行解读。
高渊:因为大家相信你,所以各行各业都在咨询你的意见?
张文宏:公共卫生是个大体系,不是卫生一家的事,而是关系整个社会。前一段时间,北京冬奥会的组委会来找我讨论疫情,还有教育部关于什么时候开学,以及开学后的防控、高考日期等,邀请我进行了深入的讨论。
作为一个防疫专家,不光是看几个病人,但如果这几个病人都不看,对疫情肯定是不了解的。等于你整天在防疫,但防的是谁却不知道。所以,将来的防疫专家要横跨临床和防控,还要渗透到各个领域,在疫情来临的时候,才能更好地判断经济怎么运行、体育赛事什么时候启动、启动之后怎么防护等等。
高渊:你这种金句连连、脱口秀式的表达方式,老百姓当然会很喜欢。但你不仅是专家,还是政府任命的专家组长,有没有人委婉提醒你注意身份?
张文宏:人都很聪明的,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是看得出来的。我跟老百姓的交流方式,实际上是被政府认可的。我觉得中国将来的发展方向,无论官员还是专业人员,都要更好更有效地跟大众沟通,讲话会越来越平实。
这不是我带来的风气,我只是被社会选择的,这是社会大众愿意接受的表达方式,代表了社会发展的力量。
第四章:必须跟全世界对话
高渊:这次疫情中,你跟海外的沟通也很频繁。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中国驻美国大使馆邀请你做的对话吧?
张文宏:对,那是3月下旬,当时美国的疫情已经很严重了,国际上的信息又非常杂乱,在美国的留学生和侨胞都很担心。那天做完连线已经晚上11点半了,我还要开车回公共卫生临床中心的宿舍。第二天早上6点,一打开手机,就收到了上海市外办转来的崔天凯大使的亲笔信。
让我感动的不仅是崔大使漂亮的手书,更是那份诚挚的情谊。我当然也手写了一封回信,通过外办寄给大使馆。因为疫情关系,这封信居然在路上走了一个月。因为崔大使也是上海人,我跟他相约,以后有机会在上海找个小酒馆把酒言欢。
高渊:那时候,是不是有不少中国大使馆请你做连线对话?
张文宏:主要是中国留学生和侨胞比较多的国家,像中国驻法国和意大利等国大使馆都来找我。海外侨胞非常想了解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危人群是哪些,他们应不应回来?
大使馆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海外侨胞已经认识我了,听到过我在不同场合的讲话,他们觉得听得懂。几次对话效果都不错,跟驻美国大使馆连线那次,据说美国疾控中心的不少人都扫码进去看了。
高渊:你跟海外对话最多的,是世界各国的临床医生和疾控专家?
张文宏:在三四月份,基本上每天或者隔天,都要跟国外的专家连线,有美国的、英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还有孟加拉的、印度的、非洲的等等。四月份最忙,因为美国暴发了,经常是一天要做三档海外连线。我没仔细算过,到现在大概做了四五十档。
比如4月15日这天,我在本子上记了一下。上午在公共卫生临床中心查房,有好几个病人包括两个危重病人出院,办了个出院仪式。中午回到华山医院,举办援鄂勇士归来欢迎仪式。下午跟欧盟四个国家的中国大使馆连线,跟留学生和侨胞对话。晚上再回到医院,和德国的几十个专家对话。接着还有一档,是中美交流协会组织的与美国休斯敦医生的对话,我和复旦医学院的吴凡副院长各讲了一个专题。
张文宏日记本上的4月15日这一天。摄影:高渊
高渊:会不会有人说,跟留学生和侨胞对话是应该的,但你作为专家组长,应该把更多精力放在上海防控和治疗上,而不是整天跟国外专家连线?
张文宏:有人不理解,觉得这个医生尽干这些事,有点不务正业。其实疫情开始后,我一直就守在公共卫生临床中心,那里是上海的前线,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我要看病人,每天上午都查房。
但作为公共卫生专家,我还有第二份工作,跟全世界的侨胞沟通,跟全世界的临床医生沟通,跟全世界的防疫专家沟通。
高渊:跟全世界对话的目的是什么?
张文宏:要了解全球的疫情发展情况,反过来可以为上海防疫提供决策依据。我们要给政府提建议,复工复产安不安全,全世界什么时候会打开,下一阶段上海会面临多大的风险?抗疫应该是全球一盘棋,需要组建全球抗疫共同体。如果连人家在做什么都不知道,我还当这边的专家组组长,不是瞎搞嘛。
高渊:另一方面,对话能不能收到向全世界说明中国的效果?
张文宏:我们要了解全球防疫的进展,也要让全球听到我们的声音,让全世界知道中国的真实情况。因为在疫情中,不少西方媒体把中国描绘成了人间炼狱。
有几次,我跟国际传染病专家对话,包括美国哈佛和耶鲁大学的公共卫生学院院长,还有哥伦比亚大学首席科学家等,他们都问我一个问题:中国公布的疫情数据,为什么比他们模型上预估的要少得多?这个问题是很厉害的,言下之意是要么你们隐瞒了,要么你们统计错了。
这时候,我就必须告诉他们,我们是正确的,我们是怎么有效控制疫情的。如果像我这样一线的专家不说,让谁去说呢?谁还更有说服力?所以我的日程表排得再满,这件事我还是要做的。
高渊:在国际对话中,能好好说话吗?
张文宏:在疫情问题上,全球是一个共同体,大家都应该好好说话。他们好好跟我说话,我也好好说。现在跟我交流的都是专家,是愿意好好说话的,而且专家可以影响他们那边的其他人。
当然,有些政客不讲理,那就结束,他们不会找我,我也不会跟他们说。国外媒体找过好多次,我都没接受,因为他们有可能曲解我的意思。
高渊:这五个月以来,你在国外发表关于新冠病毒的论文吗?
张文宏:当然发,我们完成上海第一例病例的全基因组测序后,就在国际上发了论文。到现在为止,我和我的团队已经在国外发了十几篇论文。
高渊:有一种声音认为,防控专家在国外发论文是不务正业,有时间写论文,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在国内发出预警?
张文宏:这个事情很复杂。实际上,在国际上发论文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不发,我们就没办法回答世界上问我们的问题:疫情发生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世界?现在我们可以说,国际论文都发了这么多,早就预警了。
在国际上发论文本身没有错,关键是疫情初期,国内疾控和医生之间的交流不够及时,才会出现国际论文发表在前的情况。这其中的关键,就是我前面说的“医防融合”做得不够。
第五章:抗疫一定要得人心
高渊:你跟国内外民众的交流中,讲了这么多金句,自己觉得哪句话反响最大?
张文宏:现在想想,应该还是“共产党员先上”。这句话蛮有意思的,基本是炸锅了,阅读当天就有几个亿,微博热搜很快上了第一,抖音里面全都是。
高渊:为什么当时有那么多媒体来华山医院采访你?
张文宏:那是1月29日,我当时好像稍微有点名气了,但这么多媒体不是专门来找我的,我们医院已经开始一队一队往武汉派人了,估计媒体是来采访这事。我是临时被叫去的,上午从公共卫生临床中心赶回市区,还迟到了一会儿。
高渊:这句话引起这么大的共鸣,其实是体现了疫情中的人心?
张文宏:对,而且不仅是疫情,也反映了当今社会的人心。当时的解读有两方面,一是长期以来,太平日子过惯了,但老百姓也是有想法的,觉得有的领导拿了很多好处,自己拿少了。我一说“共产党员先上”,就说出了他们的心声。二是党员干部本来就是这个社会的精英,在这个巨大的灾难面前,他们冲在前面才有希望。领导就是跑在前面的,在后面怎么领导人家呢?
我那天只说了“共产党员先上”,没说“领导先上”,因为在科室里,领导也就这么几个人,有的还不是共产党员,但他们全部上了。我们科的副主任张继明是民主党派,陈澍是医院的医保办主任,也是我们科的教授,他是无党派,他们都在武汉承担了最繁重、最危险的工作。
张文宏和张继明副主任 图片来自华山感染微信公众号
华山医院感染科陈澍教授 图片来自华山感染微信公众号
高渊:实际操作中,“共产党员先上”这个原则管用吗?
张文宏:一开始派人确实有点难,但一说“共产党员先上”“领导先上”“男同志先上”后,局面就打开了。第二批再派人,所有党员都报名了,还有一些非党员也要求去。那就先报名,我还可以在名单上挑选。
这次全国的前线是武汉,上海的前线是公共卫生临床中心,我们科派人就是“三上原则”,最后如果实在没人了,才是女同志上。护士当然男护士很少,但我们派出的医生里,这次没有一个女的,别的医院怎么做我不管,至少这是我们科的传统。
高渊:但实际上,“共产党员先上”并不是一个新句,很长时间以来,在很多不同的场合有很多人讲过。为什么这句话从你嘴巴里说出来,就有这么大的魅力?
张文宏:因为我首先也是老百姓,假如我现在是卫健委的主任或者哪方面的领导,说这话可能味道就不一样了。当然,我这次被任命为上海市政府的专家组组长,从一定程度上也要代表政府,但我首先是专业人员。
也就是说,我是一个被政府赋予一定职能的专家型老百姓,我能够根据真实情况,毫无顾忌地把一些问题反映出来。作为科室主任,我是可以不查房的,但这次疫情一来,我每天都穿着防护服去查房。所以,老百姓相信我说的是真话,相信我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
高渊:你这次爆了这么多金句,有时候好评如潮,但有时候也会也引发争议,甚至被谩骂,你最不可接受的是什么?
张文宏:我知道,“不许喝粥”的社会反应很大,这没什么,有人反对但更多人是支持的,大多数老百姓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不少官方媒体还站出来为我说话。网上还传过一幅“打倒反动学术权威”的漫画,这是我不能接受的。
高渊:你以前曾说过,开个人微博不是很必要,但最近还是开了,是不是因为关于你的不实之言太多了?
张文宏:因为这次疫情我成了公众人物,虽然我自己也想回归学术和医生的位置,但影响力可能会残留一段时间。我要保护我的影响力不被利用,更不要被曲解。所以我开了微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对于网上有些关于我的不恰当的传言,我也可以直接辟谣。
我发的第一条微博,是那天我们上海医学会开会,欢迎抗疫归来的英雄们,就是想留个念想,让大家露个面,说几句话,为社会留一段历史。第二条微博是分析上海出现的两个新病例,关注度这么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说明大家对下一步疫情的走向心里还是没底。
4月15日,张文宏欢迎华山医院感染科援鄂归来的战友。来自华山感染微信公众号
第六章:上海是最包容的地方
高渊:你现在参加这么多活动,有没有专门的助手?
张文宏:我没有秘书,但我有不同的团队,我们科室不同的医生跟我一起做。比如说,出书有个团队,跟国外对接有个团队,科室公众号维护有个团队。这些人都是业余的,平时都在做自己的临床工作。但我一直跟年轻的医生们说,专心业务没有错,但业余时间也可以多为社会做点事。
高渊:他们私下会不会抱怨,我们干了这么多活,出名的是你张主任?
张文宏:他们都是我的学生,都很愿意参加。我们出了不少书,有的书挺热门,版税不少,但我不会多拿。比如一本书有十个人参与,其中三个主要的多拿点,剩下的其他人再分,他们有的人会拿得比我多。
有时候我出去讲课或者跟国外交流,会有一些讲课费,我也会跟我这方面的团队一起分。不然,如果你都一个人拿,谁还跟你一起做事?
高渊:就因为你这种办事风格,你们科室很早就叫你“张爸”了?
张文宏:我当医生的同时,还带着庞大的研究团队。我在复旦医学院有实验室,在复旦大学本部的生命科学院有实验室,在华山医院也有实验室,研究领域涉及疫苗、诊断、免疫等等,其中包括病源进化,当然现在这个比较敏感了。
人家说你怎么什么都做,真正厉害的人只做一个点。我说对不起,传染病从来没有告诉你,只要懂一点就能控制了。我现在的愿望是把这个疫情控制住,我可以不做院士,也可以药物不是我发现的,但我希望了解疾病的方方面面。
可能因为我带的团队比较多,做事情又比较仔细,先是团队的人叫我“张爸”。2010年我当华山感染科主任后,整个科室的年轻人也跟着一起叫。后来连那些比我年纪大的人,也都叫我“张爸”了。
高渊:在你的研究领域,最核心的是什么?
张文宏:应该就是新发传染病的诊断。这次新冠疫情是复合型事件,不单纯是一个病毒这么简单,会涉及感染的方方面面,对治疗诊断的要求很高。
这些年,我这一路走来,从非典、H7N9、非洲输入性疾病、猪疱疹病毒等,我们团队的研究都是国内领先的。现在,我还有一个团队在研制新冠疫苗,论文暂时还没有发,因为我在等国际的疫苗进展,如果效果不好,就会把我们的疫苗往前推一步,这是跟法国的巴斯德研究所合作的。
高渊:前段时间网上有人帮你算了一下收入,说你年薪180多万。很多人留言说,这个不算多。
张文宏:从当时的社会反应看,大家没觉得奇怪,可能觉得在一家著名医院的顶尖科室当主任,可以值这点钱。其实,在我们华山医院当内科医生,是根本拿不到这个收入的。
我是上海医科大学招收的最后一届6年制本科生,再加上硕士3年,在职博士4年,加起来读了13年。2000年前后,我在华山感染科每月的收入只有三四千元,虽然是20年前了,但当时这点钱也是养不活家里的。我曾经想离开,转行、出国或者去外国药企都可以,但我的导师翁心华教授劝我再等等看,我就留了下来。
高渊:你高考时是一门心思要当医生?
张文宏:我的中学是老家温州的瑞安中学,是一所老牌重点中学,我的成绩一直非常好,可以保送重点大学。但我都放弃了,因为我想学医,医学融文科和理科于一体,又能治病救人,比较高尚,符合我的想法。而且在我们那里,医生是很受尊重的。
我的第一志愿是上医大,在全国医学院里是数一数二的,那年上医大临床医学专业在浙江招8个人。其他志愿好像都填了医学类,万一上医大考不上,别的医学院应该没问题。
高渊:来上海后,发现这座城市符合你的预期吗?
张文宏:以前听人说上海人不包容,我18岁来上海之后却觉得,海派文化的核心就是包容。而且上海的官本位思想不重,这次疫情中,市领导对我们专家的意见非常尊重。
我这个来自浙江小镇的青年,正因为来了上海读书,留在了上海工作,今天才能够参与到全中国的抗疫中,我觉得很骄傲。自己这么多年的所学,对国家和民众能有用,这是真正实现自己的价值。
高渊:今天所获得的社会认同,是你当年选择学医时,最期待的结果吗?
张文宏:我出生在瑞安一个普通家庭,父亲是一家国企的工程师,母亲是小学教师,还有一个大两岁的哥哥。小时候最大的理想是,通过读书能去看看更大更远的世界。人生往往不会后悔做了什么,而是后悔没做什么。我觉得年轻时大家都应该奋斗,奋斗才有机会。
在中国的社会体系中,并没有形成固化的格局。在这个国家,如果你有能力,你足够努力,可以有机会成为医学专家、企业家,或者其他领域的顶尖专家。这个国家还在不断地鼓励老百姓,在社会上展示自己的能力,同时实现自己的梦想。既然我们拥有这样的环境,为什么不用好属于自己的机会?
原标题:【高访之“战疫人物志”】张文宏六章:我为什么这么受关注
近日,上海的偶发病例牵动大家的心,“特别是后阶段的全球抗疫所面临的风险为大家担忧”。
11月8日,在2020腾讯医学ME大会上,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张文宏通过视频演讲,评述了目前全球抗疫的不同策略。
10月12日,青岛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情况通报称,截至10月11日23时,青岛市共发现6例确诊病例。
今晨,青岛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情况通报称,截至10月11日23时,青岛市共发现6例确诊病例、6例无症状感染者。到目前发现的所有确诊病例和无症状感染者均与市胸科医院高度关联。青岛制定并已启动全员检测方案。
10月12日,青岛市卫健委发布消息显示,截至10月11日23时,青岛市共发现6例确诊病例,其中2例为此前发布的无症状感染者转归;6例
世卫组织紧急情况计划执行主任迈克·瑞安28日日表示,真实的感染和死亡数字很可能被低估了。
2020年9月26日0时-24时,河南省报告新增新冠肺炎无症状感染者5例(均为境外输入,从入境落地、卫生检疫、检测到转运治疗全部是无缝对接和闭环管理),无新增确诊病例和疑似病例。张文宏表示,目前全球防疫形势依然严峻,国内随时都会出现疫情的“小火花”。
督导旅行社和在线旅游企业严格落实在交通、住宿、餐饮、游览和购物场所等方面的疫情防控要求;10月5日至8日,用人单位安排劳动者加班的,应先安排补休;不能安排补休的,应按不低于工资的200%支付加班工资报酬。
面对即将到来的“十一”假期,是否能出去玩?该如何安全地玩?有哪些已被忽略的防护要点需要特别注意?对于这些问题,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张文宏做出了解答。
张泉灵抛出这一问题后,张文宏第一反应是:这个问题回答起来略微有点难度大。9月16日晚8点,原央视著名主持人张泉灵通过远程视频的形式,与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张文宏就当下人们关心的疫情相关问题进行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