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死亡
2011年3月12日傍晚,在上海做调查记者的柴会群收到弟弟柴会超自老家邹平发来的消息:“我一个学生死了,和我有关系,正处理呢没和咱爹妈说,怕他们担心。”
柴会群立即回拨了电话。电话里,弟弟承认动了手,但力量不大,学生却死了。
柴会超是山东省邹平县邹平一中的数学老师,同时担任高二1班的班主任。据其后来供述,3月11日晚上8点,他去班里查纪律,看到班长范鹏飞在冲其他学生笑,劳动委员徐泽伟正与别人讲话。
自习下课,柴会超把范鹏飞带到教学楼西边的环校公路上。谈话持续十来分钟,范鹏飞就反嘴说“我不干班长了”。
“范鹏飞你就这样吗,你的表现和我期望的直接相反。”柴会超开始数落范的过错。
“我们面对面站着,有一米左右的距离,我用左拳捶了他右胸部一下,范鹏飞向后退了一步,我又用右手推了他左胸一下,接着用右脚踢了他左腿一下,范鹏飞站立几秒钟后,往后倒在地上。”柴会超在笔录中交代,他喊“鹏飞,鹏飞”,并唤来保安帮手。保安杨国庆掐范的人中,但范“只是在喘粗气,没有其他反应”。
8点23分,柴会超拨手机向120求救。出诊的县中医院急诊医生杨福特事后接受邹平警方询问,回忆彼时:“我检查学生,先摸他脉,没有脉搏,用手电照他眼睛,瞳孔散大固定,也没有呼吸。”
众人把范抬上车,护士给他输水,杨福特又做心脏按压,接着是心电图。
“心电图是直线了,心跳停止了。”杨对警方说。
到达县中医院,院方仍给其做气管插管,用呼吸机抢救,抢救至23点15分,不得不宣布范鹏飞死亡。
杨福特在病历纸上写诊断死因:心源性猝死,科室主任张启发又保守地在后边添了问号。
学校的策略
柴会群比80年生的弟弟长5岁。2011年3月13日,他与弟弟断了联络。弟媳告诉他,范鹏飞的家长给柴会超打过一次电话,学校便要求关机。
据邹平一中副校长冯长春的笔录,事发后,学生家属提出见柴会超,他考虑家属情绪激动,怕见面后出岔,才安排柴住邹平的东景宾馆。
学校把柴会超看了起来。柴的对象郑文静要见丈夫,需要陪同住宿的级部副主任李锋准许。
柴会群猜测,学校要捂这件事。他问过弟弟动手的细节,认为未必有罪,如果隐瞒,“道义和良心上说不过去”,“在法律上也有严重后果”。
当天夜里,他搭火车赶回老家。
事实上,县公安局黄山派出所派警员去学校做笔录,之后又取走储存监控录像的硬盘。指导员李光明当着学校领导面询问柴会超,柴只说范鹏飞在谈话后腿软倒地。这份笔录后来没被纳入案卷。
2011年3月14日,学校将柴会超转移到邻近淄博市的星江宾馆。这天中午,柴会群在宾馆见到李锋与弟弟,他对三人间的谈话录了音。
“我觉得等着学校处理。”李锋对柴会群说,“现在学校和公安和哪里都打好招呼了。”他还介绍经验:2007年,那学生也是猝死,就因为跑操,家属去闹,被拘留了几个。
柴会群提出要跟学校领导见面。李锋打电话向级部主任朱伟国请示后重申:“咱如果出面就成了咱个人的行为,就打乱了学校的计划。”
按照学校计划,晚上8点,副校长冯长春驾车,将柴会超接去邹平县福帝大酒店。两人在车上的对话,也被柴会超私下录音。
冯长春说:“那边非得见你,咱这意思不让见你。”
他接着说:“一直谈,谈了两天两宿。最后要价太高,他要七十万,咱这意思不超过十万块钱,那边不降。”
“公安局王洪涛局长、潘玉兰副县长、李辉局长(教育局长),去了杨校长办公室。因为事大,县委书记、县长也知道了。”冯进一步说。
“当时啊,冯校长,我推了他两下子。”柴会超插话。
“你推他你没和我说。”冯长春打断柴,“我那个意思,你必须说得,那天和我说的,跟办案民警说的,完全一致。”
“你如果说到两岔里去,出了问题你自己负责。明白这意思不?前后不一致让人家办案民警没法给你办。”冯再强调一遍。
“录像这事你不用有顾虑。”冯副校长最后安抚说。
到达酒店,柴会超给学校保卫科长由韦强发信:监控录像还有吗?由回复:没有。
“大城市的方式”
这期间,范鹏飞的父母,找不着柴老师了。据范母刘秀青笔录,最初,她对孩子的死亡没有疑点。但事发当晚给孩子穿衣,她发现孩子头上有血,后背也有血。
范的父亲范廷刚回忆,第二天,范家一行12人,去学校讨说法。学校领导等着他们,表示以私了处理,孩子是生病死的。
第四天,范鹏飞的同学给范家人发信,称范在班门口挨了巴掌,班里有人听见响。短信还提到“监控远了点,差不多能看见,正对我们这”。
冯长春在笔录中告诉警方:(2011年)3月13日,校方通过来牛村干部与范家交流意见,学校主张公安司法机关介入调查,家属没同意。下午谈到赔偿,范家提出70万,善后领导小组答应可以给予经济上的帮助8万元。
范廷刚否认,“70万绝不是我们提的”。他说,当时一直强调查明孩子死因,并要求见柴会超。
2011年3月14日上午,范家家属拉起横幅前往学校,学校报警了,警察在路口截下他们。
校方将此事定调为“家长的不理智行为”,并在校内反复广播,表态“学校一直要求公安机关介入”,以“还学校一个清白”,但“家长坚决反对”;“学校也要求进行司法鉴定”,“家长继续拒绝”。广播最后要求全体师生“认清事实真相,不要相信社会上的各种谣传”。
开始广播的这天晚上,在冯长春的车内,柴会超向其承认,对范鹏飞动过手。当天稍晚些时候,冯长春把柴会超送到黄山派出所,做了正式的询问笔录。
一个月后,冯对警方撒谎:“我还说(柴会超)到公安机关后要说实话”。
做完笔录后一天中午,柴会群收到弟弟短信,“昨晚派出所询问签字了,和以前压力一样大”。他看明白,弟弟没说出实情,就回一条:不要再糊涂。
事后两年,柴会群接受采访时才说:第一次劝他没听话,我反而轻松一点,我做了我该做的事,然后可以减轻点责任了。
但权衡利弊,柴会群仍追至福帝大酒店,再度劝弟弟自首。在酒店房间,他警告柴会超:已经走上了危险的道路。
弟弟动摇了:“只有你讲这个话,我不知道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还是咋着。”
在柴家,母亲与哥哥赞成自首,父亲与弟媳却反对。郑文静后来坦言,当时确有私心,“由学校出面解决,赔钱也好,把事情压下来,对柴会超是最好的。”
郑文静学校毕业后,就在县人民医院当护士。她说:“出了医疗事件,没有个人出面的,都是医务科去谈赔偿。”
后来她想通了,认同柴会群是正确的,“起码要心怀正义,要相信法律”,她曾心存侥幸,并且觉得“小县城有小县城的规则,不一定按照大城市的方式做事”。
这一回,柴会群代表了“大城市的方式”,他告诉弟弟,“学校现在是两头哄,两头蒙”,“他想捂这个事,而且采取了一种不正当的手段,最后承担责任的就是你。”
柴会超决定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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